今天是星期日,我走进爷爷的房间,想好好整理一下他的东西。
“我的东西,你不要乱动。”爷爷总是坐在靠椅上,阳光从窗外照射到他右边的脸上,使他的嘴唇开合的轮廓非常清晰。现在我走进房间,仿佛又看见爷爷坐在那里,听到爷爷这么说。
办完爷爷的后事,我拖了一个星期,才走进来。这几天房门关着,我总觉得爷爷仍然住在房内,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屋子里。
父母因车祸逝世那年,我才十九岁,还在当兵。算起来,我们两爷孙相依为命,也快有十年了。爷爷年纪大了,平时不多走动。近几年他的视力衰退,更是难得走出房间。
房里这张靠椅,是我第一次工作有了收入后,为爷爷买的。当时爷爷喃喃地说我是傻仔,怪我花钱,还说这样的椅子有什么好坐冫可是从那天起,靠椅成了他每天的倚靠,多年以来,也就靠成了爷爷身体的一部分。此刻我坐了下来,感受黄昏时爷爷静静坐在靠椅上的心情。他坐在靠椅上,闭着眼,聆听收音机播放晚间粤语新闻的姿势和神情,最是令我难忘。
有几次,当爷爷在听粤语新闻时,我走近他身旁,静静看他,他忽然睁开眼,对我说:”你来看我是不是停止呼吸了,是不?”
我笑说:“我来看你是不是睡着了。”
爷爷总是说:“傻仔,我要睡,也会听完新闻才睡。一整天只有这五分钟的粤语新闻可听,我等的就是这五分钟。我不会睡着的。”
爷爷从来不讲华语,另刂人跟他讲华语,他绝不回答。爸妈不在以后,我勉强以蹩脚的粤语和他交谈,久而久之,粤语竟然流利了许多。当然,经常被爷爷批评发音不准,是免不了的。
爸爸说过,爷爷在年轻时,就很少和外界打交道。行动不便以后,爷爷过日子唯一的寄托,就是电台晚间的粤语新闻。爷爷的视力不好,收音机又摆在高处,我每天准时为他扭开收音机,即使需要外出,也会预设收音机启动的时间,让爷爷静静坐在靠椅上,就可以听到他所期待的粤语新闻。
坐在靠椅上,我想,爷爷年纪大了我不该为他的辞世感伤。况且,他算是延长了一年的寿命,我该无憾了。
一年前,爷爷的身体状况急骤转差,适逢电台宣布,方言新闻将在一个月后历史性地终结。爷爷一边咳嗽,一边感叹:“就剩一个月了。听完这一个月,我也该走了。”
眼看着爷爷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,我暗暗着急,只能用半咸半淡的粤语对爷爷说: “可能电台会改变决定呢冫最多我买一些粤曲唱片回来给你听。”爷爷摇摇头,不说话。
两个星期后,好消息在收音机播放粤语新闻时传出来:由于许多听众请愿,电台决定延迟结束方言新闻的广播。爷爷非常兴奋,说也奇怪,他的精神,渐渐好起来了。当时我想每天五分钟的粤语新闻,竟然胜过仙丹灵药。
一年过去了,爷爷在十天以前,闭上眼,听着粤语新闻,就没有再睁开眼睛了。让我感到欣慰的是,我发觉他没有呼吸时,他的脸上挂着笑容。
此刻的我,望着那被我摆在高处的收音机,想感受一下爷爷听粤语新闻的滋味。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录音磁带,准备放进那具有播录功能的收音机里。这一年来,这样的动作,我早已做得娴熟利落。
就在这时,我发现爷爷的枕头下面,似乎躺着什么东西,把枕头移开后,我看到一盒不是我惯常准备的磁带。播放来听,里头竟然录着爷爷的声音:“傻仔,你以为爷爷真的不会操作收音机?你以为我真的听不出每天的粤语新闻,是你预录播放的吗?你的小叔从小到大,都把香港的’香’字念成’想’,我一听到这个字,就听出新闻是他念的。”
爷爷好厉害,我还以为自己一直骗着他,原来是我一直被他骗了。不仅是我,连小叔也被他骗了。
小叔自从年轻时和爷爷吵架,被爷爷赶出家门以后,就没再回来过。爸爸一直瞒着爷爷,和小叔来往。爸爸去世后,我仍和小叔保持联系。我求小叔合作骗爷爷时,小叔原来不肯还嘴硬地说他不会为爷爷作任何事。即使爷爷死了,他也不会为爷爷送终的。在我苦求之下,小叔勉强答应了。他一做起来,却比我还认真,去找变音器,还亲自根据华语新闻改写 新闻稿”。只可惜,小叔也只能帮一年的忙,上个月,小叔的肺癌复发不治,他真的没有为爷爷送终。
小叔在最后的日子里,赶录了一个月的新闻,内容纯属虚构,包括政府考虑恢复电视媒体上的方言节目啦,中台两岸一家亲的新闻啦,尽是些爷爷想听到的好消息。我今天本来想播放的内容,是小叔事先录好的最后一则,爷爷来不及听到,就走了。
我抚触着眼前的收音机,把小叔录好的粤语新闻播放了出来。我也分不清,自己究竟是在祭奠小叔?祭奠爷爷?抑或祭奠自己做傻仔的心情?收音机里的新闻宣布,电台将从明天起,暂停播放粤语新闻,但是会在近期内继续播放,敬请保持耐心,留意收听。
我坐在爷爷的位子上,收听他未听完的粤语新闻。忽然我想,爷爷是听着小叔的声音含笑而去的,谁说小叔没有为爷爷送终呢?听着,听着,我听到小叔又把香港的 “香”字,念成了 “想”,我不禁笑了起来,无声地,代表爷爷笑了起来。
* Published as《未完》in the book 《左手的快乐》by Liang Wern Fook (梁文福). Copyright @ 2006, Global Publishing.
Illustration by Nadhir Nor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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