── 海 凡 ──
从竹床下阴潮的角落,拖出那小半截象牙,志在怎么也料不到,拖出来的除了复杂的期待,还有烦恼。
原来事情不是这样。
原本他不会在这里。
☆ ☆ ☆
在突击队时他当然也向往边区,那是红色的大本营,是基地,像北斗让他翘首仰望。但游击战士那里艰苦那里去,突击队的流荡、饥饿、牺牲对他已不再是考验,而成为日常,除了组织的调动,没有什么能强制他离开他的战友们。
一次寻常的出发,在赴藏粮地点运粮时,他踏中敌人装置的炸药包,爆响中右脚板被炸的粉碎!
像一只受伤的兽被背回来,他觉得自己一夕间成了道道地地的废人!怎么能想像呢?天天出入在一两千尺的莽莽雨林里,竟然没有了腿?在那无数个因为火药烧伤而发高烧的日子,他想到给队伍带来的拖累——这正是敌人的狡诈,踏中炸药包只会断腿致残,而不致丧命,让伤员造成游撃队行动迟缓,便于被剿共部队一网打尽!在情绪最低落的时刻,死亡的阴影就像森林的黑夜裹卷着他这片旋即坠落的枯叶,他曾经想过就一颗子弹结束短浅的一生!缺乏抗生素,天天煮独角莲热汤泡断脚,敷草药终于压下炎症;医务员每天几个时辰细心的替他清洗伤口,剔除溃烂的肌肉皮层,他的情绪随着病情的稳定而渐渐稳定……看着粉嫩如婴儿的初生皮肤一毫米一毫米生长出来,他的生的意志也随着生长而日益坚韧……
然后,一天早上,他把断脚套进战友从远处高山带回来的麻竹的竹筒里,忍着揪心的疼痛——“嗑”一声下地。然后,他慢慢在驻营地一拐一跛地行走,帮忙烹煮野菜山薯、处理猎物、锯柴、缝补……箍在麻竹筒里朝夕摩擦,他的小腿皮肤,他的创伤日渐结痂成茧。
然后,他知道自己终将被调回到边区。
在边区部队里,他的麻竹筒换成自制的义肢,成了名副其实的“铁脚将军”。
当然还是无法出外勤。日复一日分配在军工厂,几年下来,他学得一身新本领:剪白铁打
大桶藏粮,为腰刀淬火锻钢,用厚的透明胶喉制作子弹袋,都已熟能生巧;更不用说以铝制的和尚钵为同志们敲打饭盒,制个刀鞘、吊床棍、游击灯什么的……最近更是一早一午呆在那儿,埋首于一个特别任务。
一整个星期来,午餐哨响过后,他竟然不像往日,踩着铁脚,“嗑可,嗑可”沿着土阶上来,排队领一份“白斩鸡”——水煮木薯,一杯黑甜咖啡,在大树下和大伙边吃边聊。他干脆一早把午餐带去工厂,饿了匆匆扒两口,放下又去忙手里的活。
会这么郑重其事,开始是因为部队领导的一番话。
有一天副司令下来工厂,要看看他工作的进展。
“怎么样?”司令戴一幅金丝框老花镜,接过已成型的象牙手镯,在木墩头坐下细细端详,还合拢五个手指,往手镯空心试着串。他很注意保健,天天打上大半个时辰的太极拳,五十几岁的人,身体保持得很好,步履稳健地走这好长一段斜坡来,丝毫不见气喘。花白头发稀疏地爬过头颅,透见发丝下血气旺盛的皮层。
“不错嘛!”他微笑,“既然要送礼,就要送既特别,外头不易得到;还要手艺精致,不要被外头的比下去。”
志在听说,这一对手镯是要送给南方小岛的一位权贵,作为叩开一扇谈判之门的见面礼。
真是这样吗?
几个月来部队里最引人关注的,就是与和谈相关的消息了!大小场合各种议论就像滔滔江流,只见水花飞溅,而深潜水底的,更是述说难尽的复杂心绪。他发现营房里有十来位同志流露出难掩的焦虑——谈判的对手没有来自他们国家的代表。
是不是需等待另一个议程?而他竟和这个沾上边!?
每天走下工厂的“嗑可,嗑可”,竟教他联想到叩门声。
但到底属于组织机密,他是不能开口问的。
他从司令手里拿回手镯,顺手以一块从旧军裤裁下的小截裤管轻轻摩挲,说:“还要用牙膏慢慢磨到它发亮,像首饰店里的一样。我们做的色泽,花纹还更美!”
“当年,就是他太太替我们的会见做联系和安排。”司令别有深意地看他一眼,目光移向屋外的莽莽苍苍,“三十年了,岁月流逝人情在,这对手镯送去,她总不会没有感觉吧?”
副司令离开前,还拍了拍他肩头:“好好干!”
真的真的!他做梦也想不到手里的象牙竟有这般份量!
他曾有过多种象牙制品,腰刀的刀柄、腰带扣、子弹袋扣、甚至牙签等,但都是无奈之下的替代品。比如刀柄,因为没有足够的塑料袋供溶解制作才用上它,但象牙沾水滑,不抓手,回到边区他立即换掉。腰带扣倒还用着。
如今说来好笑,在突击队几年,他们的肉食主要靠大象,从象皮象蹄到象肚绝无浪费。象牙算什么?只能算作残骸,甚至还不如象骨,象骨还有骨髓,还能敲碎熬汤。象牙能做什么?有一次,他们锯枯木做柴火,就取整根象牙当木尖岔开锯路。此外还真想不到它有什么用途?那些杀象后弃置的临时营地,象肉象皮等都烘烤干,或下地贮藏,或随身背走,没有一丝遗漏。象牙却如同那些未燃尽的木头,毫不吝惜地被抛弃。
突击队战友的子弹袋里,藏有小尾指般大小的罐装盐或金创药、云南白药什么的,谁见过放象牙?
谁有那力气去背这既沉重,又无所用,还很难安置的东西?
志在那半截十吋来长的象牙,能从他竹床底下出来,真是特例。
其实这原不属于他。他断了脚,北归山路迢迢,翻大山过大河,小包袱都需同志代劳,有时连自己都要人背,比如过河,怎么敢再增加无谓的负担?
那是护送他回来的突击队好友,也是他中学同学解放带回来的。重返突击队时他把象牙留下了,说:“放你床底吧,也许有用!改次做个什么给我。”
没有改次。解放那一趟南下,打尖兵,在过霹雳河的一场遭遇战中牺牲了!他跟志在同岁,那年还不满二十六。
一段长日子里,志在只在想起解放时,偶尔念到床下还有那样一截东西。
和平谈判了!
拍照留影纪念了!
书信联系家庭了!
雕刻心型象牙牌,准备让同志带回家里了!
生活一拐弯,骤变教人措手不及!
志在拖出床底下那件“遗物”,打开包裹用的草席袋,他这才第一次仔细看这十吋来长的象牙。他摒着呼吸,胸口憋窒,一时难以透气,脑子里闪过故人临走前那早上,两人并坐在竹床沿,解放也没说什么,只是抚着他断脚的膝盖,眼睛巴眨,想安慰却找不到话语。
当他把象牙清洗干净,哇!这才发现稀奇,这半截象牙除了一般的温润,在象牙白里,还透着淡淡的樱红,像一滴血,晕开在清水里。
副司令因此立即建议制作一对手镯当手信。
因为是浑圆完整的,制成手镯也是最好的处理。他计算了一下,用小钢锯片切开,每一个一公分多,可以制成十四五个手镯。
然后,烦恼跟着来了。这切割出来的15个手镯,除了组织要去两个,还剩下13个。同小队,不同小队的;平日熟悉,不熟悉的;见了面,或直接上门来,都想要一个。
而手镯只有13个!
他不想交由组织处理,完全归自己又说不过去。怎么做真是犯难。窝在工厂里赶工,也是为着躲避!
烦恼啊!怎么处理?
有时想呆了竟祈愿解放给他托个梦,到底他才是象牙的主人啊!
☆ ☆ ☆
远山来找志在时,志在已脱下铁脚,准备就寝。
远山这人有点烦,几天来一直缠着要手镯,好像不给不可以。
四周很静,煤油灯火在夜风中摇晃。远山踏在地上的声音“嗑可,嗑可”分外清晰——他也是个“铁脚将军”。
据同志说,他是那年,因为搞分裂自立山头的二区,派人越境过我们地盘,部队派人去侦察,才第三天路程,他就踩到对方布下的地雷!
在场的同志说,“轰隆”巨响过后,硝烟中他还兀自站着,左脚踝以下整个脚板炸飞了!
可是,他装的铁脚却比志在的还要高位。由于过后的消炎处理不好,感染了厌氧菌,不得已在膝盖下做了截肢,使得他行动更加不便。
志在平日和他聊几句,颇能感同身受。
可总不能因此就给手镯啊!若按顺序,他也不是最先开口的。
“坐。”志在招呼他。
“你一定要给我一个。”小队宿舍在山坡上,他走来有些急,喘着粗气脱口显得冲,显出霸气。
“只有十几个,怎么够?”志在心里不满,但还是耐着性子,“要的人都这么说,我应该给谁?别人还比你先要。”
“我不是为自己……”
“是啊是啊!我们都为革命。你看你和我,都失去了一只脚,只剩下半条命了,为什么还来争一个手镯?”这些话已在志在脑里翻腾过多回,对那些缠着他要象牙的同志都想说,总是压抑着,终能畅快地说出来,这真该有十足的说服力。
“……我,我是要带回给林英的母亲!”
“林英?”
志在多少听说过,林英和远山一起上队,当年不过十八九岁,几年后结为夫妇。远山断脚之后,她咬紧牙根和他一起,走过生命的低谷。不久却在一次出发途中,被半空掉落的大树枝桠击中,牺牲在水沟底。
“大家只知道林英和我一起上队,却不知道……”远山转过脸望向煤油灯火。一只飞蛾扑向玻璃灯罩,“叮”一声滚落在竹榻桌上,“她是我带走的,书还没有念完。她妈妈是寡妇,只得她一个女儿……”
“哦……”
“我们都为革命,少一条腿也好,少一只眼一只手臂也好,还有一条命回去……如果真能回去的话。”远山低下头,“……有的人,却永远回不去了!”
油灯怎么暗了下来,志在眼睛一片迷蒙模糊。
远山声音飘飘忽忽,越来越低:“我想……我想,那个手镯会像林英的手,握着她母亲,再走一段路……这……这是我……只能带回去给她的……”
志在倏地陷入黑夜的丛林,他闭起了眼睛。
☆ ☆ ☆
同志们发现,志在不再躲着大家了。虽然午饭还是在工厂里吃,晚餐却回来人丛中,像往时一样嘻哈耍乐。
他公开说了,手镯已经公平分配,一个不剩!
远山那一番话,让他豁然开朗,登时有了主意。
他深怪自己,怎么竟偏偏忘了解放——这半截象牙的主人!当年他说的“改次做个什么给我”,难道他已预知了今天?解放和他同学多年,一路来两家人常来常往的。也一起上队。他比解放大一个月,就商量着那样取名字。怎么想到回去的那一天,却只是他一人!无论如何,他都一定要去探访老人家。那时,他该怎么安抚老人?他能带回解放的什么遗物,让老人也留下个想念?解放还是家里的长子呢!
他也立即想到同一小队的助理小队长,边区仔忠明,就在去年的中秋节前夕,为了部队节庆,出农村背向群众预购的猪肉,在接头点中了泰兵黑衣队的埋伏,躺倒在他日夜厮磨的胶林!
他决定就从林英,从解放,从忠明开始,余下的手镯都做给已经牺牲了的同志,只要有人确定能带回去给家属。
他做得更用心了,也更加诚惶诚恐。
这樱红色的象牙,这曾经是百无一用的东西,无论怎么靓丽耀眼,它真能帮助推开一扇沉重的谈判之门?它真能代替那些活生生的音容笑貌?抚平那无尽的思念,与哀伤?
Illustration by Erica En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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